Wang 图片引用自SCP基金会
腊月的北京，没风，干冷干冷的。
午后，工体南路一片灰白色。再过几天就是除夕，店铺门前火红的对联，成了整条街上难得的亮色。
朝阳医院门诊楼里，人们推挤着，嚷叫着，各地口音此起彼伏。手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，医生跟家属说着什么，手一抬散出一袖血腥气。罩着满头老油味的中年男人，左手护在胸前，右手尽量伸直，举高自己的吊针瓶。轮椅上的老者看不出男女，从人群中硬挤出条路，拖出一道木头发霉般的酸朽气。最浓烈的还是消毒液味儿，蛮横地驱赶着其他味道，试图统治所有嗅觉。
父亲和我，左右闪身，在人群中穿行，一间诊室、一间诊室的找寻。父亲不时抽动鼻子，狠嗅几口。
“在楼上！快追！”父亲说着，甩开步子向二楼奔去。
“鬼手，真的在这吗？你闻到它了？”我边跑边问道。今天，我就满十六岁了，这是我第一次下山伏妖，但愿顺利。
“它肯定在，”父亲回答着，并不回头，而是继续狂奔，“这医院里，不知道谁的'绝望之气'浓得呛鼻子，鬼手忍不了吸食的诱惑，一定会附上他的身。”
“可是我只闻到消毒水。”我的鼻子能轻易地从空气中抓出各种味道，可就是不会用它追踪妖魔。
"跑快点！鬼手说不定已经附了人身，在找机会下杀手。"
我紧追着父亲，想到即将要面对的鬼手，不禁打了个冷颤。
父亲突然站定，侧身隐在一间诊室门口，朝门内深嗅一口，悄声道：“就是这！”
我看一眼门口的显示屏：眼科1诊室，主任专家，唐勇，4号正在看诊，5号等候。
父亲把一只大手厚重地按在我肩上，我鼓点般乱跳的心平缓了些。
“小北，闻不到'绝望之气'，是没法继承噙霜的。青城派绝不能在你这儿失传。你仔细学着。”
说着，父亲从怀里摸出了噙霜飞刀，手腕暗暗蓄着力。这刀是我们青城派伏妖人代代相传的法器，传到父亲已是第九代。刀不过手掌长短，可近战，可远袭，出鞘必饮妖魔血，
如镜般的刀身，冷气森森地映出父亲紧绷的脸。
诊室外的过道挤满了人，紧盯着显示屏，不时有人起身走进诊室，向医生射出催促的眼神。
一个面目阴郁、身材健硕、穿长款大衣的男人，幽幽的来到医生身后，猛得从怀中抽出菜刀，向下劈去……
“不好！”父亲断喝一声，噙霜精准地向那男人的右手飞去。
那只右手躲避不及，两根手指被齐根削落，但菜刀还是向医生的头顶砍去。
医生滚倒在地，身上的白大褂，瞬间被浸成猩红。
那只手只剩三指，却再次举刀。父亲一个闪身，挡在男人和医生之间，直击一拳打落菜刀，回手用缚妖袋套住男人的右手，快绕几圈，把绳口紧紧绑死，再一记擒臂过肩摔，把男人锁翻在地。
那只手在缚妖袋里不停地又蹬又踹，好像一只发怒的野兽，狠命冲撞着牢笼。
“别看戏！小北！”父亲大喝，“断指要跑！”
一根乌青色、枯枝般的手指，正向诊室门口跳去。我掏出缚妖袋，一扑把断指套住。另一根断指却已跳出窗户，逃了。
父亲瞪我一眼，张嘴想说什么，喉结一沉又咽了回去。我咬着嘴唇，低头伸手去捡男人丢下的菜刀。
"别动！你的手，可不是用来拿菜刀的。"爸爸瞪圆了眼睛，朝我喝道。
匆忙赶来的护士，慌乱地帮重伤的医生按压伤口。那医生挣扎着爬起来，拉起还干净的衣襟抹一把眼睛上的血污，死死盯着行凶的男人，咬出几个字："怎么是你？手术明明成功了……"
被父亲压在地上的男人猛然挣扎起来，像一条鱼，虽然被按在砧板上，却拼命板着身体。他向那医生嘶吼："唐勇！你他妈的不是北京的专家吗？老子抵押了房子，来找你做手术。你光保住老子的眼珠子，有他妈球用？老子还是看不清！老子修不了车了！老板要开了老子！你一刀毁了老子！老子也要还你一刀……"
鬼手的断指逃匿后，父亲和我一路追踪。沿途，父亲又擒了几个妖魔，给我做示范。而再次发现鬼手的踪迹，是在一年后的湖南长沙。
这座江边的都市，高楼林立，到处立着闪啊闪的巨大广告屏，漂亮的哥哥姐姐滔滔不绝的向你说着，“你想要什么都行！你想成为谁都可以！”。
我摇摇头，把脖子缩进领子里。这儿的冬天又湿、又黏糊，冷飕飕的夜风狡猾地溜进领口、袖口，摸进人怀里。而这儿的人驱寒的方式也很特别，他们就着各种饭菜，吃下大把辣椒，好像要在肚里点起一团火。
站在橘子洲头，江风裹着长沙城吹来的各种味道，四面八方地从这片江心小岛掠过。最适合定位鬼手的地方，就是这。父亲闭眼站定，专注地在风中搜寻着。我也闭了眼，东南西北地嗅起来：牛油中翻炒至焦糊的辣椒味，混着醋、香油的蒜汁味，热花生油爆香的桂皮、丁香、大料味……各种味道排着队来向我的鼻子报道。
"父亲，可我就是闻不到。"我声音很小，说不出的沮丧。
"在东南方。咱们走。"父亲的声音斩钉截铁，眼神却暗淡忧愁，"小北，我十五岁就能追踪‘绝望之气’，抓住狐妖。你今年十七了……不过时间还多，咱再抓几只妖，你努力修炼，我就不信还闻不到。"
天黑了，一牙残月钩住夜空。
追到一栋高层公寓前的地下停车场，我们停了脚步。父亲说，停车场的洞口正往外喷着"绝望之气"，浓得像烟。
"小北，等下交手，加倍小心。一年了，不知道鬼手又吸了多少'绝望之气'，只会更强。这次，你别再让它溜了。"父亲直直望向我。我心中一慌，扭转头，不敢接他的眼神。
"再问你一遍，帮不帮我？"我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回荡。
"这个案子，是你没道理。"另一个女人说道。
我朝那儿看去，一个中年女人身穿套装西服、长发、圆脸，被逼在墙角，另一个颧骨瘦削的女人穿着保洁员衣服，横着一根拖把，挡住前者的去路。
"方慧，我们同学多年，跟你说句实话。你这个劳动仲裁的案子，一审二审法官判得都没问题。你现在找我，没有用。你找谁，都没用。接受现实，往前看吧！"
"梅法官，梅庭长，你还记得我们是同学啊？你现在是大官，住大房子，有老公，还有俩儿子。可我呢？有什么？现在连工作都丢了……"那女人向前逼近着，掰开拖把杆，亮出一把半米长的尖刀。
"躲什么？看着我！就这么点小破案子，你都不帮忙！你和单位那些狗一样，都往死里咬死！好！不给我活路，你也别想活！"那女人说着举刀就劈。
父亲一个箭步，噙霜一挥，挡退了那把尖刀，把梅法官护在身后。
"把刀给我！平定心神，想想畅快的事，鬼手就控制不住你了。"父亲慢慢把手向那女人伸出，同时暗运气力，蓄势待发，胸口的衣襟气鼓如球。
"畅快？我这辈子最畅快的就是——现在！"那女人仰头狂笑。
突然，那女人眼珠向我一扫，笑声一收，横刀来刺。
我一愣，傻定在原地。
父亲骤然跃起，把我踹到一边。不想，那女人却是虚晃一招，刀口一拧，转身向梅法官刺去。父亲脚下点地，返身再去相救，却已慢了半招。
"不……"我朝父亲大喊。
尖刀当胸刺中了父亲，半截刀刃从他肩胛骨后穿出，噙霜也脱手而落。
那女人推着刀柄，脚下发疯似地继续向前顶，半截刀刃直插进父亲身后梅法官的脖子。那只持刀的右手青筋暴起，手臂隆起的肌肉颤动着，仿佛皮肤下有小虫在蠕动。那手中的尖刀向前再一送，把父亲和梅法官钉在身后的墙上。
"一刀宰了两条老狗，真不赖。"那女人嘴角微翘，眼神再次瞄向我。
忽然，父亲圆睁怒目，胸口的衣襟再次鼓起，他铁钳一般的左手，死死地把女人的右手扣在刀柄上，他右手扎开五指，噙霜听命飞回他手中。手起刀落，父亲齐肘斩下那女人的右手。
一条乌青色、枯树干般的手臂落地就逃，攀上墙壁，向屋顶的排气管迅速爬去。
"小北！捉妖！"父亲大声把我吼醒。
我掏出缚妖袋，发疯似得扑出去，跃上一辆车顶，借势一蹬，腾身半空，把正在排气管上游走的鬼手一把套住，压在身下，熟练地封了口。
父亲把噙霜抛来，我稳稳接住，一刀狠狠刺下。
缚妖袋里剧烈地抖了一阵，没了动静。
一股腐臭的腥气扑鼻冲来，直呛进我的气管、肺和脑壳。我一阵阵的眩晕、呕吐，停车场里白黄的灯在我头顶上旋转、跳舞。我把头偏向别处，使劲擤着鼻子。但那股味道似乎瞬间灌满了整个停车场，我避无可避。
我踉跄的来到父亲身边，不敢拔出钉在他身上的刀，只轻轻托住他的身体，眼泪止不住地掉。警察和医生奔跑着，姗姗来迟。
"小北，闻不到'绝望之气'，是好事……把噙霜还回青城山，别做伏妖人了……做你喜欢的……"父亲的气息逐渐只出不进。
"父亲！！！"
"可我闻到了！"
"……到处都是……"
"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是！"
"我身上也是……爸……"
我的手紧紧攥着噙霜。父亲握着我肩膀的手，渐渐松了。
写作手记：
这是个特殊的时代，什么都在变。
这两年更特殊，疫情好像把时间冻住了，一切又停滞不变了。
在这变又不变的漩涡中，人们常常感到绝望，但不管外在环境怎样，人总还是得把希望握紧在自己手中。
坚定，如同这两位英雄。
2020年1月20日，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、博士生导师陶勇教授在看诊时，被人用菜刀当头砍伤，经过在ICU两周的抢救，脱离了生命危险。行凶者是陶勇大夫三个月前救治的病人。这个男人三十多岁，天生双眼高度近视，一年前视网膜脱落，在别的医院做了三次手术，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。到陶勇这里，右眼球已经严重萎缩。陶勇经过一台很困难的手术，保住了他的眼球，并尽可能地保留了视力。
2021年1月12日，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审判监督一庭副庭长周春梅，在自家地下车库被刺身亡。行凶者向某是45岁的女性，和周春梅法官是湘潭大学的同学。向某婚姻失败，无儿无女，被单位辞退，打劳动官司一二审都败诉。向某向周春梅法官请求说情，被拒绝，怀恨在心，化妆成保洁员进入周春梅所住小区，伺机行凶。
陶勇医生在重伤三个月后就回到医院出诊，业余时间主要用在推进一个叫“光盲计划”的项目。包括在有声平台上组织网友和盲童一起读诗或唱歌，让盲童发出自己的声音，从中获得收入。陶勇医生是这样认识这场无辜的伤害：
“自己不仅要治疗人的眼睛，还要关注他们的内心创伤。只关注技术，可能会造成怨恨社会的绝望者。”
谨以此小故事向陶勇医生、周春梅法官致敬。
有时，生活比电影还奇幻，生命比故事中的路人甲还易折。我想为这些人、这些事写点东西。
【86区奇妙物语】，周更。
文/ @该隐电影
